陈平安对我们三人来说,抛开国师大人您的私人谋求不说,这种看似容易相处、愿意与人为善的凡夫俗子,实在不值一提。”
于禄摇头道:“陈平安,没那么好相处。”
崔东山啧啧道:“你们两个半斤八两,真是愚蠢得可爱啊。不然我干脆让你们两个婚配算了,郎才女貌……哦,不对,暂时是郎貌女才,如何?”
于禄和谢谢都没有搭话,因为都知道这就是个笑话。
崔东山双指抚摸着腰间的一枚玉坠:“你们根本就不知道,陈平安是一面镜子,会让身边的人比平时更清楚看到自己的不好。所以跟他朝夕相处的话,只要本身心境有问题的人,就会出现问题。曾经就有一个叫朱鹿的蠢丫头给活活逼上了绝路。说她蠢,是因为她蠢而不自知,做了坏事,心里还迷糊,这就叫又蠢又坏了。同样是女子,比起我们大骊那位娘娘,差了太远。咱们那位娘娘啊,最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你以为我做了什么坏事,我自己心里没数吗’,当年正是这句无心之语,让我决定跟她合作。”
崔东山指向自己:“按照道家某位大真人的隐蔽说法,人皆有两根心弦,一善一恶,就悬挂在我们心头。就像陈平安所认为的那样,有些事情,对的,它就是对的,而错的就是错的,任是谁来做,谁来帮忙辩解,都改变不了。有意思的是,世事之艰难,就在于为了做成一个大的好事,难免要做许多小的错事。儒家门生不愿违心,可能连官场都待不住,甚至连学宫书院都未必爬得高,到最后就只好躲在书斋里研究学问,闭门造车,对于外边一直在滚滚前行的世道是极少裨益的。有些家伙在书斋里待久了,一身迂腐气息,见不得别人有任何道德瑕疵,动辄指摘贬斥,对于那些坏得彻底的庙堂人物反而束手无策,到最后,就只能是世风日下、礼崩乐坏了。”
崔东山不去看那两个若有所思的家伙,伸出一只手掌在身前一抹,换了一只手掌在低处又一抹:“上为善下为恶,人心两根线。我崔瀺的善线极高,几乎等天,所以我眼中看不到几个好人;我崔瀺的恶线极低,所以对我而言,任何人皆可交往和利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你们两个,比不得我这么悬殊,但是两根线之间的距离,同样不会小。”
崔东山收起左手,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留出一小段空隙,低头眯眼看着那两根手指:“陈平安的善线很低,所以做好事对他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就是他被当作滥好人的根源。但是你们要知道,善线低,可不代表他就是真的好说话啊。因为陈平安的恶线距离善线很近,所以他认定了一件事情,决定要去做的时候,会极其果决,比如……杀我。其实你们两个很清楚,不管你们如何看不起陈平安,你们,当然还有我,这辈子都做不成陈平安的朋友。”
于禄突然说道:“我可以尝试一下。”
谢谢听到这话,嘴角泛起冷笑。而当她一想到自己在横山的大树枝头被崔东山胁迫,不得不去主动找到陈平安,为他粗浅讲解武道门路,就有些臊得慌。
紧接着,她就又想到那个屹立枝头的消瘦身影,山间清风徐徐。
她突然有些莫名的伤感——自己也曾是这般心境无垢的,视线永远望向远方。
“我说了这么多,浪费了一大缸口水,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呢?”
崔东山开始盖棺论定了,站起身,笑呵呵道:“意思就是说啊,以后你们两个蠢货笨蛋,对我崔瀺的先生,发自肺腑地放尊重一点,知道吗?”
这是于禄和谢谢今天第二次面面相觑了。
“两个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怜杂碎!”
崔东山无缘无故就勃然大怒,脸色阴沉似水,大步向前,对着于禄的面门就是使劲一拳:“一个沦为刑徒,差点要在脸上刻字的破太子,知道我大骊宰掉的皇帝、皇子有多少吗?还尝试,你这个如今连姓氏都背叛祖宗的混账,有这个资格吗?”
于禄措手不及,硬生生挨了一拳,不敢有任何还手的动作,只是有些蒙。
崔东山转过身,走向谢谢,对着她就是一巴掌甩过去:“一个山门都给人砸烂的小娘儿们,知道我亲手做掉的陆地神仙有几个吗?”
生性骄傲的少女下意识伸出手,抓住白衣少年的手腕,不让他的耳光打在自己脸颊上,但是下一刻她就后悔了。果不其然,崔东山整个人都散发出恐怖的狰狞气息,死死盯住少女,吓得她立即松开手。崔东山低头看了眼通红微肿的手腕,狠狠一巴掌甩在少女脸上,厉色道:“你们两个也敢横竖看不起陈平安?他是我崔瀺的先生!”
崔东山接连甩了四五个耳光在谢谢脸上,谢谢甚至不敢凭仗练气士的修为来卸去劲道,很快就被打得脸颊红肿,嘴角渗出血丝。
满身杀气的崔东山似乎打得犹不解气,就想要找点什么东西来当凶器。就在此时,他转头望见一个快步跑来的熟悉身影,顿时愣在当场。
那个不速之客刚喊出一个字:“吃……”就看到崔东山动手打人的一幕,赶紧咽下那个“饭”字,开始狂奔,杀向崔东山。
少年身上那股子气势恐怕更像杀气,吓得崔东山二话不说,连爬带滚翻过凉亭栏杆,跑向老水井,一边跑一边扭头喊道:“陈平安,你干吗?我教训自家丫鬟仆役,关你屁事……唉,有话好好说,我认错还不行吗?咱们都停下来,好好掰扯道理,行不行?”
陈平安跑入凉亭后,脚尖一点,高高跃出,身形如飞雀快速越过栏杆,落在凉亭外,继续奔向崔东山。崔东山心知难逃一劫,干脆破罐子破摔,站在老水井口上,悲怆颤声道:“陈平安,你要是今天真要打死我,我就投井自杀算了!信不信由你!”
陈平安继续前冲,眼见崔东山就要跳入水井,皱了皱眉头,猛然停下身形。
崔东山一脚踏出,在千钧一发之际,好不容易才收回脚,身形摇摇晃晃,命悬一线。
以他如今的体魄,摔入水井底部后,因为下边还有剑气残余,哪怕不被冻死淹死,恐怕也要伤及根本,去掉大半条命。由此可见,他是真怕了陈平安。
陈平安仔细看着崔东山,良久之后,说道:“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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