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是好是坏,无关人心善恶。只要是改变了世道很多,他就是强者,这一点,咱们得认!”
陈平安点点头:“认可他们是强者之后,还敢向他们出拳,更是真正的强者。”
竺泉点了点头,揭开泥封。这一次就开始勤俭持家了,只是小口饮酒,不是真改了脾气,而是她历来如此:酒多时,豪饮;酒少时,慢酌。
陈平安转头笑望向竺泉,说道:“其实我一名弟子曾经说了一句与竺宗主意思相近的话。他说一个国家真正的强大,不是掩盖错误的能力,而是纠正错误的能力。”
竺泉笑道:“山下事我不上心,这辈子对付一个鬼蜮谷一个高承就已经够我喝一壶了。不过以后杜文思、庞兰溪肯定会做得比我更好一些,你大可以拭目以待。”她继而重重呼出一口气,“有些说出来会让人难堪的话我还是问了吧,不然憋在心里不痛快,与其让我自己不痛快,还不如让你小子一起跟着不痛快,不然我喝再多的酒也没屁用。你说你可以给京观城一个意外,此事说在了开头,是真,我自然是猜不出你会如何做,我也不在乎,反正你小子别的不说,做事情还是稳当的,对别人狠,最狠的却是对自己。如此说来,你真怨不得那个小玄都观道人担心你会变成第二个高承,或是与高承结盟。”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理解这种看似人之常情的想法,但是我不接受。”
竺泉直截了当问道:“那么当时高承以龟苓膏之事要挟你拿出肩头这把飞剑,你是不是真的被他骗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道:“是的。所以我以后对于一位玉璞境修士在打杀之外的术法神通,会想得更多一些。”
竺泉追问道:“那你是在初一和小姑娘之间,在那一念之间就做出了决断,舍弃初一,救下小姑娘?”
陈平安还是点头:“不然?周米粒死了,我上哪儿找她去?初一,哪怕高承不是骗我,真的有能力当场就取走飞剑,直接丢往京观城,又如何?”他眯起眼,笑容陌生,“知道吗,我当时有多希望高承取走飞剑,好让我做我这么多年生生死死都没做过的一件事,但却是山上山下都极其喜欢、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眉头舒展后,动作轻柔地将怀中小姑娘交给竺泉,缓缓起身,手腕一抖,双袖迅速卷起。他站在剑仙之上,站在雾蒙蒙的云海之中,眼神炙热:“高承可谓手段尽出,真被他拿走初一,我就再无任何选择了,这会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竺宗主,你猜猜看,我会怎么做?”
竺泉抱着周米粒,站起身后,笑道:“我可猜不着。”
陈平安娓娓道来:“我会先让一个名叫李二的十境武夫还我一个人情,赶赴骸骨滩。我会要我那个暂时只是元婴的弟子为先生解忧,跨洲赶来骸骨滩。我会去求人,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求人!我会求那个同样是十境武道巅峰的老人崔诚出山,离开竹楼,为身为他半个弟子的陈平安出拳一次。既然求人了,那就不用再扭捏了,我最后会求一个名叫左右的剑修,说他小师弟有难将死,恳请大师兄出剑!到时候只管打他个天翻地覆!”
堂堂披麻宗宗主、敢向高承出刀不停的竺泉竟然感到了一丝……恐惧。那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无关善恶的纯粹气势。
那人高高举起一只手,一跺脚,将那把半仙兵踩得直直下坠。只听他淡然道:“如果高承这都没死,甚至再跑出什么一个两个的飞升境靠山,没关系。我不用求人了,谁都不求。”他放声大笑,最终轻轻言语,似乎在与人细语呢喃,“我有一剑,随我同行。”
剑仙原本想要掠回,竟是丝毫不敢近身了,远远悬停在云海边缘。
竺泉看到那人低下头去看着卷起的双袖,默默流泪,然后缓缓抬起左手,死死抓住一只袖子,哽咽道:“齐先生因我而死,天底下最不该让他失望的人不是我吗?我怎么可以这么做?谁都可以,泥瓶巷陈平安不行的。”
竺泉沉默许久之后开口打趣:“不是还差了一境吗,真当自己是远游境武夫了?”
脚下没了剑仙的陈平安轻轻跺脚,云海凝如实质,就像白玉石板,仙家术法确实玄妙。他微笑道:“谢了。”
竺泉笑道:“说出来之后,心里边可有痛快一些?”
陈平安抱住后脑勺:“好多了。”
竺泉摇摇头:“说几句话、吐掉几口浊气无法真正顶事,你再这样下去,会把自己压垮的。一个人的精气神不是拳意,不是锤炼打熬到一粒芥子,然后一拳挥出就可以天崩地裂的,长长久久的精神气必然要堂堂正正。但是有些话,我一个外人哪怕是说些我觉得是好话的,其实还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就像这次追杀高承,换成是我,假设与你一般修为一般境地,早死了几十次了。”
陈平安诚心诚意道:“所以我会仰慕竺宗主,大道艰辛,走得坦荡。”
没有几个站在山巅的修道之人肯在已经尽心尽力做到最好的前提下自言自己错了,欠他人一个天大人情。
竺泉抽出一只手,大手一挥:“马屁话少来,我这儿可没廊填本神女图送你。”
陈平安笑道:“我躺会儿,竺宗主别觉得我是不敬。”
竺泉一伸手:“天底下就没有一壶酒摆平不了的竺泉。”
陈平安刚要从咫尺物当中取酒,竺泉瞪眼道:“必须是好酒!少拿市井米酒糊弄我。我自幼生长在山上,装不来市井老百姓,这辈子就跟家门口的骨头架子们耗上了,更无乡愁!”
陈平安有些为难。咫尺物当中的仙家酿酒可不多,就竺泉这种讨酒喝的气派和花样,真遭不住她几次伸手。可酒还是得拿的,不但如此,陈平安直接拿了三壶根脚不同的仙酿,有老龙城的桂花酿、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酿、书简湖的紫骝汗,一壶一壶轻轻抛过去。果不其然,竺泉先收了两壶放于袖中乾坤,有些难为情:“有点多了,哪里好意思。”
陈平安躺在仿佛白玉石板的云海上,就像当年躺在山崖书院崔东山的青竹廊道上,都不是家乡,但也似家乡。离开骸骨滩这一路,确实有些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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